舟舟

   

妒火(三十三)

9900左右


  


  孟钰每隔五分钟就问高启盛救回来了没有。


  血、都是血,他一直在惨叫。她除了问高启盛在哪之外只会重复这些。我害他变成这样的、我看着他被打什么都做不了。求你们了去救救他,高启盛呢?找到了吗?他被带去哪了?你们快点啊!安欣你让他们快点啊!


  她抓着靠近她的所有人——披毯子的女警、安欣、她爸她妈——不断地、快速地呢喃,念着念着就尖叫起来,抓着头发大喊高启盛的名字。她身上的衣服沾着血。他们想立刻对她进行检查,但她抗拒进去,拼命推开他们想要从轮椅上起来、乱转着找高启盛,看上去跟疯了一样。


  不说安欣和孟德海,她妈妈已经被刺激得晕过去了一回,强撑着醒来后看着被吓得神智不清的女儿大哭,抓着安欣说你们快把这个高启盛找回来。


  安欣一直重复侦察队已经在找了,甚至出动了边防和直升飞机,一定能找到,小钰你先进去做检查好不好?孟钰不听,一直在哭,安欣头皮发紧,抓着对讲机的手也一直在哆嗦。


  直到对讲机终于传出‘找到渡轮了,正在营救’,在场所有人都静了一瞬。人质和嫌犯很快被直升飞机运送到手术区,安欣领着孟钰上去,跑在女孩后头朝拦在走廊的、全副武装的武警队伍出示警察证。后者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去,孟钰已经推开他们朝里跑去。


  手术区非常大,有不同区域与许多间手术室,来回穿行的医护人员与家属之间、整洁的地上有一串鲜明的血脚印引向一个方向。安欣看见时一顿,望见前方不远的孟钰斩钉截铁地顺着这串脚印的方向跑。


  警察黑色的制服与医护人员的雪白之间有一抹染红的身影。他跟着这架担架奔跑着,直到在门口被拦下。跟在后头的警员与一旁走来的急救医生上前劝说什么,扶着他的手臂想引人离开。他却置之不问,直愣愣地望着手术室闭合的门,身形摇晃,直到在一片惊呼声里猛地栽倒了下去。


  孟钰尖叫了声,冲上前扑跪在地,去扶歪倒在地的高启盛。他没有失去意识,只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无法立直身体,被呼喊着招人的医护扶着跪坐起来。孟钰很快泣不成声,按着他的肩膀上下看他,高启盛却没看见她一般,涣散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手术门红色的字眼。红光投下来,打在他身上。他低下头,突然看见自己手上的血。


  他的病号服随着他倒下、迅速地透出血色来,而高启盛盯着自己手上的血,它们新鲜、黏稠、实际已经冰冷,在他的意识里却还滚烫。枪响,拽开他手肘的、使他剧痛的力度和扑来的、白色的身影,溅开的血、染在他脸上。高启强倒在他身上,他抽出挟持者腰间的枪。火光刺穿他双眼,后坐力震得他手腕发麻,高启强胸腔流出的血浸泡他。全是血,好多血。


  他盯着手上的血,看见身上的血,他的还是高启强的,他分不清楚,他只想全都抹掉。他把手往身上擦、往脸上擦,可越抹越多,根本去不掉了。怎么都是血?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?他听见有人痛哭、惨叫、尖叫、嚎啕,那是他吗?流那么多血不该死吗?他不该死吗?死的是谁?这是谁的血?谁要死了?


  高启盛!高启盛!有人大叫他的名字,哭泣的声音刺穿他的耳膜。还是有人在惨叫。视野晃荡,到处都是红色,红色的血、红色的光,他摇摇欲坠地朝上望,高启强刹那间被血溅上的、漆黑的眼睛。


  哥、哥。他倒在他怀里,那双眼睛在几息间失去光彩,就那样合上了。枪声不见了、风声不见了,他看见白光,一切失去了声音。


  他听见有人惨叫,他的喉咙撕扯的痛,眼泪打在他身上。


  直到手臂突然一凉,尖锐的痛觉转瞬即逝,高启盛陷入黑暗。


  


  “……被鉴定人,姓名高启盛,性别男,年龄二十六……”


  闪光灯。


  “……股骨骨折,有明显移位和成角畸形,按照《人体轻伤鉴定标准》,长骨骨折构成轻伤,如愈合不好、可能影响腿部功能甚至构成重伤……”


  角落机器的嗡鸣,乳胶手套极轻的触碰。


  “……背部有十四点六四厘米砍刀痕迹,大小烫伤、淤血,多为烟头、钝器所致。腿部有四厘米深穿刺型伤口、根据清创纪录判断为锯齿型短刀,于绑架现场搜集的04号证物创面符合……”


  空调缓和的冷风抚在他赤倮的背部,闪光灯绕着他不断地闪烁。白色的光。


  “开放性颅脑损伤,头部有三厘米钝器伤口,尾部延伸八厘米长锐器创口,根据《人体重伤鉴定标准》属于重伤……”


  轻而快的语速,绿色的衣服和口罩,黑色的制服和记录板。笔写在纸上的哗哗声。

  

  “法医临床鉴定报告书,要求被鉴定人提交本人身份进行验证,并将身份证复印件作为法医临床鉴定报告书附件。法医临床鉴定报告书作为证据,具有证明力与法律效力,根据公诉要求会在法庭进行公示。被鉴定人同意即可签字。”


  灯光一丝丝闪烁,在眼前重叠黑影。蓝色的手套,白色的笔,黑色的纸。


  晃荡的、青白的血管。虫子从笔尖流出的墨水里攀爬出来,在他的指尖咬下血。


  笔被猛地摔在地面,铁台被倒退的人碰撞、金属轮发出尖锐的叫喊。


  “高先生!”


  “……精神方面?……”


  “……先让病患离开。警官,这边讲……”


  


  高启强醒来时阳光很好。


  他眼前是一片雪白,天花板上是输液轨道金属的反光、输液袋里的液体晃荡日光金色的影子,液体一滴、一滴地滑落,流进他手臂上的置留针。输液管在晃动,轻轻地,他的手被托在一只手里。


  床架是被升起来的,他靠躺在枕头上,胸腔一阵后知后觉的钝痛,心脏极有存在感,在他的肋骨一侧搏动。高启强低头看去,高启盛趴伏在床侧,头发像洒在地面的水铺开在他的手臂上,他的手附在他的手掌,将他蜷曲的手展开,又合拢,细瘦的、苍白的手指包裹他布着粗茧的。


  高启强缓慢地屈起手指,将高启盛的手指包裹在掌心。


  高启盛的动作停了停。他没抬头,在高启强的掌心里轻轻转过手,五指张开,穿进高启强的指缝里,合拢了,十指相扣。


  然后他抬起侧着枕着高启强手臂的头,缓慢俯过身去,嘴唇轻轻印上高启强的手指。睫毛在日光下拂下小小的影子,扑打在他的指骨。


  高启盛在深呼吸。气息缓慢地抚上高启强的手背。帘子半拉着,有沙发和电视的单间,高楼,窗外什么都没有,只有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,无穷无尽的日光照在高启盛的侧脸上。他好安静,安静地伏在高启强的病床边,颈骨在病号服的领子下撑起凸起的弧度,日光透过这罅隙滑下去,落在轮椅金属的把手上。


  高启强皱起眉,坐起来了些,“阿盛……”


  他声音一顿,嗓子极为沙哑。外头传来脚步,唐小虎急促地走了进来,迅速地来回看了眼他们,到床头用力地按了数下护士铃,又倒了水给他。


  高启强没接,紧盯着高启盛要说什么。高启盛却接过去了,插了根吸管、几乎是塞到高启强眼前,双手捧着,硬生生把高启强的话头给阻断了。高启强这才喝了几口,攥住高启盛的手沉声问道:“腿怎么了?”


  他一顿,想起在渡轮上时看到高启盛时后者的模样,醒来时在麻药作用下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的松弛在此时烟消云散,喉咙发紧地盯着高启盛。


  高启盛却一言不发。唐小虎接口:“腿还好。就是医生说有创口,恢复期间尽量少走动,暂时坐一下轮椅。会好的,强哥别急。”


  说着医生和护士快步进来了,开始给高启强量指标检查伤口。唐小虎握着高启盛的轮椅把手让人退到一边让出空位来,边半蹲下去跟高启盛低声说什么。后者却根本听不到一般,双眼紧盯着高启强。


  后者胸腔的纱布被医生拆开,雪白的纱布与青紫的消毒创液之间露出丝丝缕缕的血色。


  那头突然发出巨响,轮椅倒地的金属撞击声里是护士的尖叫——高启盛突然抢过查房车上的器械,一把尖利的清创刀猛地对准正在为高启强拆纱布的医生,将查房车与护士手上托盘盛着的器具与药撞得七零八落。他背朝着高启强、手牢牢护住后者,像什么动物纪录片里、夜晚对摄像头露出凶光的野兽一般呲着牙咆哮起来。


  瞬间一片混乱,所有人都吓得不轻,怔楞的刹那高启盛又扑了过来。他似乎是见‘敌人’退后,不依不饶地将医生摁倒在地,高举起清创刀就要朝下狠狠扎去,被扑上来的唐小虎牢牢抓住手臂,刀尖距离医生的眼珠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。


  病房内刹那间一片尖叫。高启盛上一刻还平静的双眼布满血丝,一直没去修剪的黑发长得有些长了、被汗水浸透地在眼前晃荡,青筋随着咆哮与挣扎在脖颈间暴起。查房多为女护士,只有被压在地上的医生是男性,还是个五十多的德高望重的老医生,高启盛爆发着极大的力气,唐小虎一时之间都难以压制。


  后头传来脚步声,高启强拽过高启盛攥着刀的手,高启盛背对着他看不见、刀下意识挥起,眼珠子却在下一刻转过来,视线重重地对上高启强。


  刀嘭的落地了,高启盛一下子失了力气。他怔怔地盯着高启强半开的手术服间那块圆洞洞枪口和撕开它的、几道狰狞的手术创口,半跪半坐在地,喉咙里发出呜咽,不像哭的呜咽,仿佛无法开口一般,好像想说什么话却又只能叫喊。高启盛伸出手,手指颤抖地去碰它,视线张皇地在高启强的脸与那道枪口间来回张望,嘴唇带着下巴都战栗,身体跪起又坐下,来回重复着,眼睛神经质地瞪大了,嘴紧闭着、呜咽声却越来越大,破了的汽笛那般喊着。


  “我没事。”高启强张开嘴,好半天才发出声音,他伸手揽高启盛的后脑,一时之间都难以将人揽过来,高启盛通红着双眼、牢牢地盯着他心口边上的枪口,他只能用力地将人揽过来,护着后脑抱在怀里,手心压着一道长长的、弯折的凸起,“没事了阿盛,阿盛、阿盛!”


  “啊!啊——!”高启盛叫着,张开的嘴呼出的热气打在那道疤上,“啊——!啊!啊——!”他好像在叫哥,又好像在叫什么,不是‘啊’,一个音节无法被准确地咬字,要说什么话,像是被割了舌头的人绝望地求救。“我没事,”高启强不断说着,高启盛跪在他怀里,手指紧攥着他的襟口和肩袖,眼泪渗在他夹着血的创口,“我没事,哥哥没事了。阿盛……阿盛……”


  高启盛还在大叫,歇斯底里地叫着,声音震在高启强胸腔。高启强双眼发烫,不断吞噎着,一股血的气味渗进他鼻腔,但他并没有感到痛,直到手里传来一股潮湿的黏稠时才看见高启盛病号服下渗出的血迹。


  ——高启盛伏在他怀里,一手抓着他,一拳、一拳地捶打自己的腿,很慢但极其重,双眼直愣愣地瞪视着。


  高启强单手用力地箍住他的双手,不顾胸腔伤口撕扯的疼痛,另一手牢牢按着高启盛的后脑,将对方的眼睛按在自己身前的黑暗里。


  


  *“赞成投标的请举手。”


  陈泰目视着前方。


  “我同意。”


  “同意。”


  “建工集团本年度第四次会议,三票对一票,通过建工集团政府绿化带竞标表决,立刻生效。”


  弃权的走了一大半,剩下的几个经理从位置上起来,挨个对陈泰鞠过躬。


  “对不起泰叔。”


  “谢谢泰叔。”


  他右手侧,高启强闭上眼,朝后靠进躺椅,柔软的靠背承载着他深紫色的法兰绒西装陷在黑色的皮革里,随着他后倒的动作一晃一晃。


  “请吴律师进来。”秘书在陈泰后侧说道。


  吴律师推门,站在陈泰与高启强之间鞠了一躬。高启强闭着眼,手指向他手里的文件,又指向陈泰。


  “本月五日,吴起先生将名下百分之八的股权正式转让给高启强先生。本月六日,金志勇先生与高启强先生签订股权转让协议,将其在建工集团百分之十六的股权进行转让。截止到今天上午,高启强先生共占有百分之五十一点一的股权,是建工集团目前最大的股东。”


  高启强摆了摆手,律师和秘书相继出门。门被关上。他手点着下颚,双腿挨个翘上长桌,皮鞋跟敲击木面发出清脆的声响。*


  “你枪伤还没好全吧,”陈泰慢腾腾地说,“这么大动作,受得了吗。”


  高启强仰头看着上方,略微皱起脸,一个看似些许疑惑的神情,“我还受不起这点疼吗?”


  陈泰沉默了一会儿,“你们家出了很大的事情,我没帮上忙。之前,本来书婷一直会跟我说,但我最近没收到她的消息。”他人没动,脸略微转向高启强,“配合绑匪用渔船引走警方视线,以建工的渡轮偷渡为由跟绑匪谈条件、换你弟弟。如果船真的出了海关,你想过你会面临怎么罪名吗?就算它没有出海关,你觉得警察没法从他们嘴里审出什么来吗?”


  高启强望着上方,手指撑着下颚。


  “你知道吗,”他的声音本来很低,此时却用一股很奇异的音色呈现出来,拉着、扯着、扬着,又很轻,“我弟弟,”他的头略微歪过去,食指和拇指伸出来、呈手枪状,食指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,“这里出了点问题。”


  高启强腿轻轻一用力,人转过去,站起身,一手支着桌面,另一边呈手枪状的手指随着话语一下、一下地点着自己太阳穴,“医生说,是心因性的。但是不管是心因性的还是生理性的,这里出问题的人,你知道会面临什么情况吗?”


  他撑着桌面、俯着身,从下朝上看着陈泰,会议室圆型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。


  “杀什么人,在什么情况下杀,”高启强的声音越来越轻,到最后变成气音,“都不会被判刑。”


  陈泰定定地看着他。


  “更何况那个时候,我弟弟、是正当防卫。”高启强笑了笑,“但你觉得,我想要这个情况的发生吗?”


  陈泰没说话。


  高启强直回身,“看来你是真的没能联系上陈书婷,什么都不清楚啊。”


  陈泰将视线转回前方,叹了口气,“你要赶尽杀绝吗?”


  高启强嗤笑了声,“什么?我又不是黑社会,哪来这种词?”他边说边绕到陈泰身边,朝后靠坐上桌面,双手合十,在陈泰面前拜了拜,“我是拜过您做老爹的。我答应您,您的股票,我一股都不会收,每年的分红,我一分都不会要。”


  他一字一句说,诚恳地:“我给您养老,送终。”


  


  “没有别的要交代的了吗?”


  “真的没有了,”他朝前俯过身,“我怕你们警察吓到绑匪,可以吗?他们是毒贩,在金三角那一圈混,什么没干过?!好,我信你们,把录像带交给你们让你们去查,可是你们呢?找到人了吗!”拳头攥起狠狠敲向桌面,锤击的巨响回荡在狭小的笔录室,“我弟弟被折磨成那样了!我能坐以待毙吗?!”


  桌子后年轻的刑警深吸一口气,边上负责笔记的女警抿紧了嘴唇,都陷入一时的沉默。


  高启强粗喘着气,攥着桌子朝后靠,“问够了吗?你们把我弟弟带去哪里了?我得去看着他,他现在身边没人不行的。”


  “绑架案每年频发,不少家属瞒着警方私下联系绑匪,我们见过很多。”陆寒十指合紧,手平放在桌面上,语气紧绷,“但是从来没有像你这么严重的情况。你想过如果渡轮成功出海,出了我国管辖范围,后果会有多严重吗?嫌犯得以潜逃,就算你没被折磨死,被救回来了起码也会有包庇罪的罪名。嫌疑犯这几年交易的毒品重量、金钱来往数额巨大,哪怕到时候法庭酌情,你也会被判。而这概率都非常低,因为就像你说的,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,到时候不仅你弟弟,你也活不了。”


  “我实话告诉你们,”高启强朝后靠,活动了下牙关,冷笑道,“我去找我弟,就没想过活着回来。”他脸上笑着,声音却愈发静,“他成那样了,我还能活得好吗?”


  笔录室陷入一片死寂。陆寒紧盯着案情文件,似乎还想找出什么疑点。高启强不耐烦道:“问好了吗?”陆寒抬头看向他,正要说什么,坐在后面靠墙椅子上的安欣突然打断,“问好了。”


  陆寒猛地转过头,“可是师父——”


  安欣站起来,对他压了压手,过去亲手把高启强椅子前的铁板抬了起来。高启强立刻站了起来,紧盯着他,“我弟弟在哪里?”


  “另一个笔录室。”


  高启强神情紧绷,声音低沉,几乎在低吼着,“你们审他?有什么好审的!我弟弟是被害者!”


  安欣抬起双手,“你先别急。是这样——”高启强已经激动起来,大步要朝外走,被站起来的陆寒拦下,他呼吸急促,胸腔剧烈起伏,举起手、食指直指他们,“我警告你们,小盛现在状况很不好,如果你们刺激到他——”


  “有人没死!”陆寒高声打断他。


  高启强突然停了下来,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

  “有嫌犯没死。”安欣一手挡住陆寒,面向着高启强,“我跟你交代一下,当时船上你弟弟开枪,周围四名主嫌犯、就是那几个组织计划绑架你弟弟的毒贩,两人当场死亡,一人送医院抢救无效,一人重伤,现在救回来了,带到警局做审讯。”


  高启强略微皱起眉,看了眼外面。


  安欣继续道:“我们把你们兄弟叫过来,没有别的什么。像你说的那样,你弟弟是受害者,受害者的口供也是有助于法庭审判的,我相信这是你作为家属也希望看见的,好吗?我们已经从医院那边了解到你弟弟的情况,人员都是专业的,不会刺激到你弟弟。他们那边结束了,我就带你去见——”


  话音突然被掐断,房间内所有人一震。


  ——一声如惊雷般轰开的枪响。


  连着数枪极快的子弹声,如同年关连串的鞭炮,伴随着一阵连着一阵的惨叫声,巨响声回荡在走廊。安欣和陆寒快速地对视了一眼,高启强已经推开他们冲了出去。


  走廊尽头,无数奔走的黑色与便衣身影之间一片炸开的血色,血色间是一抹缓缓倒下的身影。高启强脑子一嗡,腿直接软了下去,差点跪倒在地。可那惨叫声仍在响着,是他极为熟悉的声音。他望过去,推开人群扑向瘫坐在一边的高启盛。


  高启盛手里的枪被边上的警员夺去。他抱着头,紧盯着对面轮椅上的人不断地嘶叫,靠着墙滑坐在地,被冲上前的高启强抱住头护在怀里。


  轮椅上的人病号服下缠满绷带,手臂连着输液管,输液袋还在摇晃,雪白的绷带已经被数个子弹孔炸的全是溅开的血,他的头无力地垂着,显然已经死了。高启强死死护着高启盛的头,看着那个人的侧脸。


  金星。


  边上一片混乱,安欣抓着护送高启盛的警员低声问:“怎么回事?哪来的枪?!”为了安抚高启盛的情绪配置的有女警、医生,配合录口供的是局里的心理咨询师,边上还有押送金星的几名刑警,众人的声音叠在一起,“我们送高启盛出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嫌疑犯被押送——”“……高启盛呼吸变得急促,我们商量让他再回去休息一下,但他就站在那里。小陈提议去给他倒水,我们让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——”“我们押送疑犯,为防止意外枪都是上膛的,嫌犯在看见受害者的时候情绪突然激动,在轮椅上动起来。我们就拔出枪,受害者突然冲过来——”


  局长郭文建很快赶到,将在场的专案组组员、负责高启盛的几名审讯人员和医生,押送金星的刑警,包括被夺走枪的刑警带去了会议室。

  

  众人调取过监控,室内一片沉寂。郭文建眉头紧皱,指骨叩击桌面,“高启盛的精神鉴定报告。”


  报告被递过去,郭文建翻阅。边上的医生低声开口:“受害者被绑架虐待数日,目睹家人在面前被开枪射击,有明显创伤性应激综合征的表现。今天应该也是被疑犯的脸刺激到,突然抢走了枪。”


  郭文建沉沉叹了口气,“其它疑犯呢?”


  “组织策划绑架的,包括今天的金星,都已经确认死亡。渡轮上的其他同伙也都因为汽油爆炸,都死了。”


  “那就是没有人可以审。”


  所有人沉默。李响翻着案情情况分析,开口:“但是根据从疑犯家中、常聚集地如酒吧、库房仓库等地搜取到的证据和指纹等鉴定物,通讯记录,来往交通记录,监控录像,足以证明犯罪事实成立。”


  安欣面色沉重,“但是他们很严谨,上级组织上下从属关系都是单线,其中一个人断掉,下面的小喽啰好找,却很难找到上面的人了。”


  “除了金星、肖明远、杜鹏飞这几个已经确认死亡的组织人,还能确定其他人参与他们这一整个贩毒组织的上层结构吗?”


  “不出意外、是没有了。”


  “好,那就全力搜捕组织剩下的小毒贩,争取一网打尽。”郭文建站了起来,“京海四·一八特大贩毒绑架案宣布结案,下周一媒体发布会,各大电视台与新闻报纸都会在,到时候所有人按时到齐。”


  


  “……经过警方全力搜捕,于距离公海六公里处一座码头前将嫌犯……”


  门被重重推开。


  春季就那样过去,初夏午后的日光极盛,诺大的客厅一片灿烂,空气间弥散着一股汁水与轻微发酵的气味,光影里漂浮的浮尘下是刀锋轻轻摩挲果皮的沙沙声。


  “……并在嫌犯住处、常去酒吧、库房仓库,搜剿冰毒六千千克,麻古……”


  柔软的、厚实的地毯上,一颗颗被削去了皮的苹果滚落,越靠近沙发越多,几乎无处落脚。黄灿灿的果肉被鲜红的果皮包裹,就那样倒在地毯上,汁水从烂了的地方溢出来、渗在地毯与地面的缝隙,无人去整理。


  “……感谢所有同志的辛勤付出!至此,京海三·一八特大贩毒绑架案宣布结案!”


  雷动的掌声传出电视音响,夹杂着落地窗外花园里悦耳的鸟鸣。高跟鞋急促地踏上地面,在紧跟着的皮鞋声里气势汹汹。


  阳光里,反着汁水微光的手指攥着一只削好了皮的苹果,将它放在茶几上。苹果歪倒了,那只手一顿,将苹果仔仔细细地、端端正正地摆好。


  “高启强,”女人的声音尖锐,“你把我儿子藏哪儿了!?”


  沙发上的男人并没有抬头。他没有看电视上的发布会,而是一直望着地毯上盘腿坐着的青年人,轻声开口:“第几个了?”


  高启盛从边上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新的苹果,“八十三。”


  高启强静静地看着高启盛削苹果,又是一个削好了。果皮从头到尾都没有断,被高启盛捏起来举在阳光下。


  “厉害吗?”高启盛问。


  “厉害!”高启强大声说。


  高启盛对他笑,对他举起手里另一个苹果,“吃吗?好久了。”


  你要吃吗。你看好久了。


  “好,”高启强笑道,“谢谢我的阿盛。”


  他摸摸高启盛的头,接过那个苹果。高启盛没理他了,低头又拿起一个苹果。高启强看着高启盛的脸,那张脸垂在阳光下。眼镜还没有去配,高启盛的眼睛略微眯起来,嘴唇也抿起来,很认真地去削苹果,睫毛在日光下纤毫毕现,宽松的衬衫和短裤下瘦削的身体缩在茶几后,骨头在衬衫后凸起一条弓形。


  “可以那个人不见吗,”高启盛突然又说,“红色,眼睛疼。”


  不见,意思就是不在这里,走掉。可以让那个人走掉吗?红色,眼睛疼,红色让我眼睛疼。高启强已经知道去解读高启盛的话。


  “不管你信不信,”陈书婷开口,“你弟弟的事情,和我,和老爹,都没有关系。我也是有孩子的人,我怎么可能对他做出这种事。老爹也不是那么卑鄙的人。”


  她朝他看来,“你一定要做得那么绝吗?”


  高启强看向高启盛,吃那个苹果,不大不小一口,咔嚓、很脆的一声。他慢腾腾地咀嚼,仔细看着高启盛削着苹果的手。


  他没让高启盛用水果刀,用的是塑料的、专门削果皮的东西,就中间卡着一只薄薄的刀片,但也要小心。所以大厅四角都是有保镖站着的。也是为了看着陈书婷,六名中、两名是跟着她进来的。


  “用不同手段勒索所有和你同级、甚至更高级的股东,逼他们把股权给到你手里,”陈书婷说话很稳,带着股愈发强烈的情绪,“你现在就是建工的董事长。高启强,你最刚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吗?”


  高启强吞下果肉,“陈书婷,”他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,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。问这些做什么?还有什么快说,我得带小盛去医院复查。”


  高启强站起来,招了招手。几名保镖在高启强示意下把高启盛扶起来,展开边上一把轮椅,让高启盛坐进去。高启强接过轮椅朝前推,陈书婷几步拦在轮椅前。


  “晓晨在哪里?”她像是终于无法克制,声音愤怒又颤抖。


  “我送去寄宿学校了,”高启强神情更奇怪,“你不知道吗?我让老师给你打电话了啊?”


  “哪个寄宿学校?在哪?不需要你送,你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做什么?!”陈书婷愤怒道,“高启强,你别动我儿子!”


  “你去联系金志勇,把莽村的项目给他的时候,你想过吗?”高启强维持着表情,“你去配合他、配合他们,把谋杀张小庆的凶器放在家里的时候,你想过吗?你栽赃加害我,让我被关在市局、就在小盛被绑架的当口,”他握着轮椅把手,略微歪过头,“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?”


  高启盛安静地坐在轮椅上。高启强撑着轮椅,略微俯过身,影子完全笼罩在高启盛的身上。


  “因为你们,我一遍遍看着我弟弟被虐待、被毒打……我一遍遍倒放着录像带,有多无力,”他声音愈发轻柔,“书婷,你现在知道了吗?”


  陈书婷急促地呼吸着,“你……这都是我们之间的事,你不要把孩子——”


  “孩子,”高启强笑道,“你也说过,阿盛就是我的孩子。是啊,都是各自的孩子,你怎么就是没法设身处地呢?”他绕开轮椅上前,拍她的肩,“重组家庭不容易,咱们也就别离婚了,像你说的那样。我想过了,有一个稳定和谐的家庭在外人眼中确实很重要。晓晨本来就没了亲爸,再走一个对他的成长不好,我们平心静气,对孩子们也都有好处。”


  她瞪视着他,“你在威胁我吗?”


  “你还没听出来吗?”高启强摊开手,“我这不是在威胁你,还是在干什么?”


  陈书婷狠狠扇了高启强一巴掌。用力极大,高启强的脸直接偏了过去。他余光一花,高启盛突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,手一把掐上陈书婷喉咙,大步朝前,逼得陈书婷连连后退,直到她后背重重抵上墙面,手臂再是猛地一抬,使陈书婷双脚离地,高跟鞋不断踢蹬墙面。


  “嘘……”高启强从身后揽过高启盛的手,高启盛胸腔起伏与陈书婷不相上下,瞪得通红的双眼被高启强的手轻轻捂住,“嘘……没事了、没事……”高启强不断在他耳旁低声哄着,直到高启盛松开手。


  陈书婷被松了下去,扶着墙、极为狼狈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喘息。她朝上瞪着,看高启盛被高启强转过身、揽在怀里。


  “我给你订了去香港的机票,”高启强护着高启盛的后脑勺,俯视着她,双眼逆光,整张脸埋在午后日光投下的影子里,“呆在我给你的房子里,管住自己的嘴。表现得好,也许还有机会带你儿子去迪士尼。”


  他们离开了。陈书婷大步追,被保镖拽住手腕留在原地,“高启强!”她大喊,“高启强!”


  高启强被喊得一顿,松开了轮椅把手,回身走出几步。陈书婷僵住,看着他探过身,双手握上双推门门把,一边对她笑着,一边亲手将门关上。


  在门缓缓关上的缝隙里,她眼睁睁看着高启盛转过头。他原本背对着她,此时一手搭在轮椅上,整个人完全扭过来,手举起在脸边对她挥了挥。


  高启盛笑了,边笑、边挥着手,双眼略微眯起,手轻轻摆着,笑得斯文又恶毒。


  与过去每一次他对她的笑、别无二致。




  


  


*前后标星的段落来自狂飙原剧桥段 原样复刻为使大家有更好的代入感与画面感

*蹲更新放置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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